那次在洛宁游览神灵寨,假如不是在山腰处歇脚时要了那山民一瓶可口可乐解渴,也许我会错过那卖茶水山民的一句关于刀客的话:“这神灵寨山深树密,国民党一个军进来,出去时只剩下一个连。那一个连还是因为用‘袁大头’贿赂刀客,才活命出了山寨。”
洛宁人所说的刀客,其实就是土匪。刀客叫起来,上口还雅致,似乎隐含着一层侠士的意味。后来,一个老家是洛宁的郑州人说起刀客:刀客厉害哩,高兴了,杀进城里,夺了县衙,当几天县太爷威风威风。又一高兴,拍屁股走人!
我的从洛宁山窝窝里出来的朋友,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那个在神灵寨设摊做买卖的山民,看模样也不过是小五十的人,他们生活的时代,已与刀客历史无缘,但他们那好似亲历般的口吻和有些崇拜的神色,是哪里来的?是《水浒传》读多了,抑或是《罗宾汉》看呆了?
洛宁朋友的回答很自豪:老爸说的。我爸说,他也打过土匪。枪一响,土匪呼啦一声从山寨里冲将出来,七八十个初次上阵的民兵被那阵势吓蒙了,哗一下子全散了。后来民兵们经的场面多了,打得越来越好,一条长长的绳子一捆就是一串土匪。当时一个区长朱笔一挥,就可以把一群土匪拉出村外毙掉。我记得,老爸讲述自己的“革命史”时很有些得意。我问:你亲手杀死过土匪吗?老爸拨拉一下我的后脑勺说,那是镇压土匪。
人民政府彻底灭了土匪。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没有匪患,而关于土匪的传说变得越来越离奇。对于绿林中人的传说,真实性似乎是次要的。老百姓宽容地对待刀客,只要他们是被逼上了“梁山”,曾经有过放粮济民的记录,又不太爱滥杀无辜,对待妇女还比较有人味的话,老百姓就会把他们视为好人,关于他们的事迹就会被添油加醋地“虚夸”起来。其实,即使是有侠气的土匪,也难免有凶残的一面。比如罗宾汉这位中世纪西方侠盗,在他的刀下身首分离的富人难道活该死去?武松“血溅鸳鸯楼”,连人家的丫环也一并做了,够狠吧?
我知道民变匪是“凶年饥岁”的逼迫,也知道深山老林曾是土匪频繁出没的地带,还知道在“土匪史”中,豫西、湘西的土匪是中国土匪中最具典型性的“标本”。我无力涉及深刻的历史哲学,也不想虚夸土匪或所谓刀客的传奇。我只想带大家到豫西洛宁去看看,那里至今残存的土寨子是土匪们劫掠历史的物证。
洛宁县郭村那土寨子,就在村民曲俊安的院门外,曲俊安对它既熟悉又陌生。每天曲俊安出了院门,只需略微抬头就能看到上辈人为躲避土匪而建起的寨子,寨内还有依塬(塬即水冲刷出来的平头高坡)上地势开掘的可供人临时居住的窑洞。啸聚而来的土匪一旦实施强攻,村民困守寨子的日子,可能是数天也可能是数周。根据经验,村民们一般会在寨内预备一些维持活命的必要物什,如水、粮食、厨具等。
郭村的寨子不是围着村子建的,而是在紧挨村子的塬上另建。刀客来了,村民就躲进寨子;刀客走了,大家再回村。过了塬,再往东便是荞麦山,过了荞麦山就山山相连了。郭村坐落于川上,川即狭窄的平地。郭村一带的地貌,是豫西“七山二塬一分川”的缩小版。洛宁山多树密,又地处豫西边远地区,正是个极适合土匪出没的地方。
55岁的曲俊安没有亲历过土匪蜂起的时代,他喊来了耄耋之年的吴建林。吴老人遥指寨墙处一个颇似洞穴的地方说,那是寨门。因为风蚀雨淋,在我到过的洛宁村落已无完整的寨子。县城东北30公里处的城村,因村寨如城而得名,它始建于捻军起义的年代,两丈多的寨墙把近百亩地的城村包裹得严严实实。村民说,匪没了,人多了,村要扩大,寨墙妨碍大家盖房子,所以几十年过去,寨墙就七零八落了。
城村原来有一个大地主张凤泉。村里人说,张家最兴盛时有田地4000顷。从寨墙碑上知道,城村的寨墙是张家独资修建的,并曾多次被毁。那寨墙碑为光绪元年所立,记录了大地主张家几代人的功德,可惜文字中没提耗资的数目。城村村民张合龙说,刀客绑过城村的票,但大杆子(匪首)从城村村外过了几回,却都没有攻寨。
依刀客的脾气,甭说一个小小的城村,就是坚固的县城也不放在眼里。在洛宁历史上,就曾经发生几股大杆子合伙打进洛宁城、政府在当地一度丧失统治权的事。
刀客的掠夺方式,无外乎两种:攻城夺寨,绑票。洛宁的刀客,包括大杆子都很少有政治动机,可以框定为经济土匪。一个老奶奶曾告诉我:一个刀客抢到一条裤子,自己舍不得穿,送给了家人。刀客的产生,多半可归因于贫穷。我琢磨过洛宁有名有姓的著名刀客,他们清一色是苦大仇深的贫民,多半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刀客索取财富的方法很直接:先是以暴力要挟,主动拿粮送钱的,收刀绕村走人;不然,杀进村去血洗一场,连一只鸡都不放过。
余庄人李德龙在1989年12月曾记录了东街寨子的“派头”:寨墙底宽丈八,顶宽一丈,高丈八;有八个炮台,东、西、北三道寨门,其中东寨门用青砖砌成,镶石刻三字:“余庄镇”;每隔八尺一个枪眼,连守寨的武器也备齐了。
李用最初的打算是东西两街合建一个大寨子。他跟西街的乡绅郭文锦商量,西街人可能单从经济角度考虑,觉得不划算,婉言回绝了。东街人遂决定自己独建。李用家有水旱地800亩,棉花地百亩,在东街还开了6间门面的花行,生意做得不赖。李家被称为“花店人”,是村中大户。余庄人建寨,先按人口摊钱,继而按房子摊钱,再后以牲口摊钱,摊得一村人拮据无比。李用家人多、房多、牲口多,也因出资“过急过猛”元气大伤,今天村民还有“打起寨,花店败”的说法。
李用在筑寨之前是否就有不祥的预感已无从获知。当年他几乎倾家荡产建起了寨子,还固守着一套冬春打更的制度(因为农闲时,常常是刀客频频打劫的日子),但在寨子筑起60年后,灾难还是降临到了余庄村。李用尽心打造的寨墙,未能阻止“老洋人”2000刀客对其族人的血洗。刀客血洗余庄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余庄人不买刀客的账。
余庄人没有料到“老洋人”的人马会那么多。假如,余庄村的东街人预先知道最后的结果,我猜想他们会如西街人一样,虚掩房门,带上干粮,或到洛河南岸躲避,或就近躲进北坡的西龙沟,等待刀客过去。
仅一路之隔的余庄西街人,在李用尚活着的清同治年间就不肯高筑墙,死守村。他们记得洛宁人那句谚语:“上了寨,死得快;到处跑,死不了。”
余庄村东街乡绅李虎文是1922年6月22日守寨的“总指挥”。21日那天,几个外乡耍蛇的声称从东边宜阳方向来了一股刀客。李虎文于是找到西街的乡绅郭百龙,协商东西街共同守寨。郭以西街人住在东街的寨子外面为由,回绝了东街人的“恳求”。于是,李虎文在关帝庙内召开了一次东街人的守村部署大会,动员村民们坚守寨子,李虎文把“指挥部”扎在寨墙西北角的炮台上。
当年余庄村东街有百户人家,500多口人,实际能上寨打打杀杀的青壮年不过200人。武器装备情况是:劈山炮7门,鸡娃子炮3门,生铁墩40门,抬枪20余支,自制长枪3支,还有滚木、礌石、大刀等冷兵器。
县城距余庄村5公里。县巡缉队闻讯来了30号人,到余庄查看地形后,认为余庄寨子易守难攻,遂去了北头岭山寨增援。21日黄昏,东街人早早闭了大门,枕戈待旦。是夜,星高月淡,北头岭方向传来的隆隆枪炮声一夜未歇。凌晨,西街人惊慌疏散,留下空空荡荡的街区。上午9点左右,“老洋人”的人马久攻不下北头岭山寨,遂转而攻打余庄。那一刻,空气都凝固了。洛宁余庄村人站在寨墙上,发呆地瞪大眼睛看:寨东门外大石桥那片熟悉地带聚集的正是成群的刀客。一个老汉如此描述刀客:刀客们每人都有一个布袋,披在肩上或系在腰间。抢到银两、食物后,刀客就把这些东西装进布袋里。2000个刀客聚集在东街东寨门前500米处,那是何等阵势?
“老洋人”的杆子从宝丰来,一路掠城攻寨,席卷小半个河南,他们还没到有意珍惜“声誉”的档次,下山就是为了抢东西。刀客们攻进寨子后,抢劫和杀戮就同时开始了。在对抗中,平民并不总是失利的一方,刀客遭遇挫败的例子也有不少。西北角炮台上的铁钟撕破了死一样的沉闷,接着锣鼓声毫无节奏地响起。很快,刀客开始攻余庄村东寨门了,马队在前,徒步刀客在后,他们像军队一样列队前行,口中齐呼高叫……
第一波炮响后,马队散开了队形。土炮放一炮后,中间有一段间隔,利用这段间隔,后边的刀客扛着云梯猛冲。寨上第二波炮紧接着发出,刀客暂退。这能连发的“鸡娃子炮”,是在余庄村开铁匠铺的豫东人胡氏为余庄人特制的。第三次放炮,炮却哑了。村里的老人追忆说,为寻找原因,铁匠胡氏迅速将“鸡娃”(炮弹)退出。胡氏双手捧住“鸡娃”,正纳闷琢磨之际,“轰隆”一声,“鸡娃”响了,铁匠被炸得稀烂。
匪首张庆因为长相有点像洋人,所以人送绰号“老洋人”。“老洋人”攻城掠寨很有一套,他到余庄村东北的坡头高处瞭望了一番,心中已有了主意。最后,偷袭的刀客以西街稠密的空房为掩护登上了寨墙。寨破的时间大约是中午12点钟,老人们说,杀戮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16岁小炮手李水贵,脸上被火药熏得跟炭人似的。为了逃命,他从南寨墙跳到李怀发家后院的大麻地里。三个刀客瞄上了李水贵,非整死他不可。刀客们追到大麻地里,往李水贵身上连刺数刀。李水贵在地上翻滚ji 几下,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刀客的杀戮是报复性的,所以相当随意。32岁的染坊掌柜李致荣从寨墙上跑下来后,掖着铺里的账本逃命。他刚出门就遇上一刀客,那刀客连扣两次扳机枪都没有打响,就没趣地说:“你命大,走吧!”李致荣又跑了一段,遇到一个刀客正在逮驴。刀客命令李致荣帮他逮驴,逮完驴子就放了他。后来,李致荣躲入井内,一个刀客向井内连开三枪,但都没有打中他。
张金祥夫妇和吴九具夫妇领着各自的孩子躲进了北寨墙的一个洞内,而刀客临时做饭的地方距张、吴两家的藏匿点只有几十步远。因躲藏时间过久,5岁的吴六水和张小环开始哭闹。惊慌之中,吴九具掐死了两个孩子。杀戮和抢劫几乎是同时进行的。经过挨家挨户翻箱倒柜的搜刮之后,直到当日的下午四五点钟,“老洋人”的人马才“收刀”走人。余庄村东、西街的财物,都未能幸免。刀客们临走时还绑了四个孩子的票,直到一年之后,家人才把他们从宝丰赎回。
“老洋人”打下余庄村后,原本打算攻打洛宁城,他派人到洛宁城东关外打探:“城里的水鸭子(黑话指机关枪)多不多?”被问的乡民误以为真问鸭子哩,随口来了一句:“多得很。”“老洋人”就打消了攻城的念头,上五里坡北走,到陕县抢掠去了。
如果东街人不做抵抗,像西街人一样出去躲避,也许刀下喋血的人口数字会缩小许多。西街有3人死亡,而东街被杀100人(其中4女)。抵抗和逃避,两种选择,结果迥然。那么,81年前的余庄村东街人以命相搏进行抵抗,是否不明智、不划算?在财产与性命之间,其实东街人可以选择———李虎文在关帝庙开会时,选择守寨是全体族人的决定。但力量对比毕竟太悬殊了,刀客多达2000人,村民中的青壮年只有200人,以一抵十,余庄村东街人败得不丢人。
东街人没有怨恨那次生死选择。在三年后的6月22日,即劫难三周年时,东街人在关帝庙正殿前设了99个牌位(李继成家的小女遇难时仅三岁,因年幼没设牌位),进行了隆重的告慰亡灵仪式。6月22日那天下了雨,半月后雨才停。戏唱过三天后接着又大唱,直到雨歇。
在洛宁刀客史里,最恐怖的屠杀发生在1924年10月中旬。那一次,寨子村被攻陷后,370名村民被杀,寨首韦献臣被铡,身断三截。当时寨子村人拒绝了刀客的最后通牒,并且坚守了很长时间。刀客们攻打寨子村费了不少功夫,伤亡不少,所以打进寨子后大开杀戒。
民众对刀客的抵抗真的是得不偿失吗?“上了寨,死得快”又有多少根据?至今没有这方面的详细统计,洛宁人关于刀客掠寨攻村的记录也相当零碎。不过从我读到的资料看,也有不少抵抗刀客获得成功的案例。比如崛山寨,“老洋人”攻打了一夜,但没有得手。
还有,在东街人遭遇杀戮的三个月后,临汝王老五的刀客队伍在磨头寨受挫。王老五的队伍在磨头寨下扎营,然后发出通牒:限三天,开寨门,奉献财物;不然,鸡犬不留。寨主王清泰找来村人商议,大伙儿举棋不定。后来主战派说:寨子既然筑起来了,就得使。最后磨头寨选择了坚守。
王老五那次运气不佳,攻打了两天也未曾拿下磨头寨,却死伤了二三十号人。第三天王老五表示愿意和谈,只要让他的队伍从寨外过去就行。磨头寨人怕刀客使诈,说了条件:一个个过,如有聚集就打。刀客们答应了这个条件。磨头寨中当时只有四五支枪,村民们用的大都是冷兵器,但硬是顶住了300名刀客的两次进攻。
磨头寨硬拼刀客成功,很快在洛宁县扬了名,有人编了顺口溜说:“孙洞寨,白奶奶,刀客来了门开开;磨头寨,铁打寨,刀客来了撞死得快!”
绑票,是刀客比攻城掠寨更合算的获取生存资源的手段,它风险小,成功率高。 郭村的老汉吴建林说,他小的时候,在村外亲眼见过刀客押票:一条长麻绳,把人捆成一大串,一二十个呢,全是男的。刀客看着好威风,明晃晃的大马刀,系着红缨子。刀客押着人质在村外歇了一会儿,就走了。吴建林至今也说不清楚他看到的刀客属于哪路土匪,那一二十个人质是哪里绑架来的,但他知道那就是绑票:“拿人换钱呗。”
吴老汉的追忆,至少让人明晰了一点,以人质作为商品进行交易,刀客同样需要付出成本———转移和关押期间的吃喝拉撒睡,都是刀客买单。以命换钱,价码一般由刀客一方核定。勒索的价码没有统一的标准,一般视被绑架者的家庭状况而定。按刀客们的说法就是:绑彩票(富人),挣大钱;抓土票(穷人),“还换不了一百只鸡吃”。赵村乡大许村人孙攀脚,窜到洛阳西华街绑了一个姓潘的商人。过了月余,潘家托宜阳人来当说客,以2000元现金、120支枪、1000套衣服的“价格”,买回了潘姓商人的性命。此事,在豫西曾被传得沸沸扬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