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一位收藏界的朋友邀我参观他高价沽来的一个“佛脑舍利”,那东西存放在一个水晶玻璃器皿中,颜色(琥珀色)和观感都很像我以前做化学实验时用的合成树脂。朋友介绍说,这东西最大的神奇之处是,碰到“有缘人”,它还会在器皿周围生出小舍利子。揭开玻璃盖,异香扑鼻;仔细一看,器皿及盖子上果然有着亮晶晶的好几粒小“舍利”。“神奇吧!你的科学是不是不能解释了?”因知道我从来不相信这类东西,陪伴我参观的另一位收藏界朋友提出质难。 我当场给出了让他们沮丧的解释:这些所谓的“神奇”之处,只能说明这个“舍利子”是假的,原因简单而明了:无论是“异香扑鼻”,还是“生出小舍利”,都证明了这个所谓的“佛脑舍利”具有强挥发性质;“小舍利”正是挥发物升华后再结晶的结果。舍利子本应该是火化产物,强挥发性物质怎么可能还存在?要验证其真假很容易,只要拿高火烧一次就清楚了(它会迅速玩完)。 我还告诉他们,生产这类东西,成本不会比生产樟脑球(主要有效成分为萘)之类高出太多;给我一颗“小舍利”,我带回去在实验室中化验其主要成分(基本判断为一种或几种芳香烃),就可以复制出来:以合成树脂为基架,掺以几种芳香烃的混合物即可。合成树脂基架可以保证“舍利子”不至于在一段时间后如樟脑球一样消失。 后来我了解到,民间收藏的“舍利子”为数还不少,并且多数具有“异香扑鼻”及“遇到有缘人会生出小舍利”的特性。看来这类作假还是规模化的。期望我这篇文章不至于让某些收藏家去撞墙。 但问题还不止于此。在我看来,所有不同于正常骨灰的、有着特异形态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所谓“舍利子”均值得怀疑。 原本,“舍利”(sarlra)指的仅是修行者的遗体、遗物、遗骨及其火化后留下的骨灰,并无特殊的含义(参见前佛教协会会长、中国佛学院院长赵朴初所著《佛教常识问答》)。近现代号称有考古学界介入的两次最重要的“舍利子”发掘事件——1851年在印度山奇掘出舍利弗和目犍连(释迦摩尼的两个得意弟子)的骨灰,以及1898年在尼泊尔南部掘出释迦族供奉的释迦摩尼骨灰,均未见其有特异性的报道。尤其是舍利弗和目犍连的骨灰,曾在科学昌盛的英国存放多年,居然也没有科学家报道、研究它有何异状。 “舍利子”或许是在中国一步步被神化的。中国的正史著作中,最早开始神化舍利子的大约是《魏书》最后一篇《释老志》:“大小如粒,击之不坏,焚亦不焦,或有光明神验”。直到唐代的《法苑珠林》,还描述舍利子一般只有三种颜色:白色、黑色和红色。 但到了今天,白色和黑色的舍利子已经毫不稀奇,甚至可以被大家轻视、忽略了,改而代之的是各种颜色、具有神奇效应的舍利子。与此同时,死后能产生五颜六色的舍利子已经不限于高僧大德,在家修行者、乃至于世俗“有道者”均可有此“法力”。 是因为今天的修行者其“修为”已经远远超越佛祖了吗?我想即便是这些修行者本人也不能同意这一解释。我给出的最简单明了的解释是: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神奇的舍利子,纯粹是科学发展的产物。借助于化学手段可以轻松生产前述产生“异香扑鼻”及“生出小舍利”等特殊效果的“舍利子”,而要获得具有各种颜色并能经受高温煅烧而不酥化脆裂的超硬材料,今天也比千百年前容易、经济多了。 最近一二十年,神化舍利子的风气有爆炸式发展之势,我认为这种现象是对“信仰高于迷信”的官方论点的一种挑战。 去法门寺看过“佛指舍利”的人们通常都会提出一个疑问:释迦摩尼有那么粗的手指吗?我曾给出解释:假如它真的来自释迦摩尼,那应该是他的扳指而非指骨(它看上去也像加长版的扳指),因为“舍利子”词义原本就包含了修行者的遗留物;对于释迦摩尼去世后“所烧出的舍利就有一石六斗之多”,我也给出类似解释:由于“佛灭”后前来悼念的人很多,赠送的物品中有许多是烧不掉的(比如一些玉器、宝石等),这些本来就都叫做“舍利子”。然而某些佛教信徒却断然否定我的善意解释,他们认为释迦摩尼既然有“龙象之姿”,则“丈六金身”本来就是按照其实际大小塑造的,烧出“一石六斗”的骨灰也就不足为奇。这不是迷信是什么? 更要命的是,许多原本以温和形象出现的佛教徒,在对待舍利子问题时不但迷信,还不允许人们指责或质疑这种迷信(及骗局)。几年前方舟子发了一条微博:“‘舍利子’有的是骨头高温烧结渣滓,火葬场常见,有的是结石,有的是玻璃珠,有的是假宝石,有的是鹅卵石,有的是工艺品……它和‘高僧’没有关系,倒是和什么东西都敢往骨灰里扔的‘高徒’大有关系”。这条微博一语中的地解释了当下“舍利子”泛滥的现象,佛学界原本应该顺着这条微博的逻辑做一些去伪存真正本清源的工作;然而我们看到的,却是包括职业僧人在内的一些所谓“佛门弟子”对方舟子毫无逻辑的指责和谩骂。 本来,以造假的手段制造“舍利子”来哗众取宠甚至牟利(主要是一些景区),完全是对释迦摩尼的一种侮辱;然而当下的佛教信众为了维护某些“高僧”“大德”及其门徒的面子,以及为了捍卫舍利子神话,却可以弃佛祖的尊严于不顾。 总有人喜欢强调一句话:“有很多现象是科学解释不了的”。我的回答是:确实有着太多有待于未来科学去解释的问题,而且随着科学各领域的细分及研究的深入,未知问题还越来越多;然而,这些问题却不是普通公众能提出的。公众自认为科学不能解释的问题,要么是伪问题(“现象”事实上不存在),要么很容易解释。在此不谦虚一句:想拿神秘现象挑战科学界,请先过我这一关。
作者:方玄昌 源于 科学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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