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十四岁,太子在东宫召见我,跟我一起跪着太子面前的,是三个秀女。 太子说,你是谋臣,我的谋臣,所以你要告诉我应该选择哪个女人。 顿了顿,太子又说,你要告诉我,不然,我会杀掉你,和你认识的所有。 我认识的所有?大概包括那个太监,那个娘,那颗梧桐,那个死掉的枋荀。 我径直说了,中间那个,没有假装沉思考虑。 太子说,为什么选她?你都没有看清楚她长什么样。 我说,刚来的时候我从池塘的倒影看见了她的脸。 太子说,父王告诉我,谋臣所说不是全对,要是都听之信之,后果会很严重,会亡国。 说完太子站起身走到最左的女子身边,问她叫什么? 女子回答,我叫王非。太子说,好了,王非,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王妃。 太子又说,谋臣,我的谋臣,中间那个女人,以后就是你的了。 我想,谋臣只是一个称呼,太子喜欢的话,他可以改成他想说的任何一个词语。 比如,把谋臣改成狗,太子便会说,狗,我的狗。 那天回谋臣府后,我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一个绝对比王非漂亮一百倍的女人。 我问女人,你叫什么?女人笑着回答说,我叫菪笙。 我问菪笙,你笑什么?菪笙没有回答,只是笑。 十四岁,谋臣府,我第一次笑,莫名其妙地跟着菪笙笑。 六 枋荀留下很多书,很多我都看不懂,只是尽力地把它背下来。 看书的时候菪笙会在旁边翻动书页,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每当我停下来,菪笙总知道我要什么,水或者糕点。 我想我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没有她在旁边我看不进一个字。 也许,这样活着,可能会比未知的死亡要好得多。 菪笙曾问过我,她到底是我的什么? 我疑惑,太子说你是我的了,意思是说,你是我的女人? 菪笙笑着,轻轻摇头,好像想到什么,变得使劲摇头。 她轻声说,我不是你的女人,你是太子的谋臣,我是太子的女人。 我忽然有一种失去所有的感觉,我知道这是错觉,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包括我自己。 七 四年,除了偶尔被太子召见陪他下棋,我几乎都是看书度过。 四年,我没有胜过太子一场。 百步之内必赢之局,到五十步我便要思索,如何不让太子发觉我的佯败。 因为那个只当了我一天的老师枋荀告诉我,谋己,才能谋天下。 谋天下不管我的事,我只是想能活着,活着,才能跟菪笙一起。 太子胜我之后,喜欢用手抓起一把棋子,黑的白的,轻抛向池塘。 有时候他会问我,谋臣,我的谋臣,你知道,你是其中的哪颗棋子吗? 有时候他又会问我,谋臣,我的谋臣,你知道,百姓是哪颗棋子吗? 这个时候我只能沉默,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是我知道,对太子、皇上来说,谁是棋子其实都不重要,关键是下棋的人是他们。 所以,什么谋臣,什么百姓,什么明君,什么仁智礼义孝,都是假的。 只要天下还握着他们手中,哪怕是满目疮痍,哪怕是民不聊生,只要天下是他们就好。 八 我十八岁生日,居然是和太子同一天庆祝。 从记事起,太监就告诉我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 其实有时候,我还是会想念谋臣村里的娘。 虽然越长大越会明白,太监和娘,可能都是他们安排好的剧情。 至于我从哪里来,我根本不想去知道。 那是我第一次过的生日,因为和太子是同一天生日,所以从前我都不过生日。 因为我觉得,生日就意味着离死亡更近一步。 可是今年不一样,菪笙在家里为我准备了晚餐,是的,家,有了菪笙,我把谋臣府称作家。 为太子举办了宴会之后,我回到了家。菪笙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好像睡着了。 仿佛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笑,淡淡的,回来了? 我点头,看向她身后的石桌,上面只放着一盘青菜拌豆腐和两杯茶。 我问,这道菜叫什么? 菪笙示意我坐在她对面的石凳,随后便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菪笙的脸随即变得绯红,问我,你,你喜欢我么? 我错愕,我不知道。 菪笙望向桌上的菜,说,四年,唯独今年太子生日我没跟你一起去赴宴。太子今天高兴吗? 我真的很疑惑为什么菪笙要问我这些,我说,大概吧,我没注意看,我只想回家。 菪笙说,太子不高兴,四年了,太子的杀心忍不住了。四年前,我曾问你,我是你的什么? 其实在东宫跟其他秀女跪着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你,都只是太子的物品。 谋臣,这道菜叫清清白白。谋臣,保重。 九 我躺着一张床上,记忆中,是当初我住在东宫的床。 床的幔帐被人撩开,是太子,太子说,你醒了?安心养伤,毒害你的凶手已经自杀了。 凶手?毒害我的凶手?菪笙??? 太子命人拉上幔帐,转身离开说,明天,我会禀告父王。明天,你会成为宫中八十八谋臣之首。 我躺着床上,头脑一片空白。 回到谋臣府,我没有看到菪笙。仆人们又告诉我,菪笙死了。 仆人又告诉我,像告诉我枋荀死了一样,告诉我菪笙也死了。 瞬间我明白,其实我不笨,我知道太子为什么要把菪笙留着我身边。 只是我和菪笙在一起的快乐让我遗忘了这些。 四年前,菪笙跟我回谋臣府的时候太子就已经起了杀心。 只是平时太子将这份杀心收起,只是这份杀心,四年已经超过了极限。 只有菪笙死,太子才会在一个死去的秀女和一个活着的谋臣中选择后者。 我说不出我什么心情,脑中只想起菪笙最后说的话,这道菜叫清清白白。 宫中四年,两人一居,同床共寝,清清白白。 十八岁,谋臣府,我第一次哭,莫名其妙地为了菪笙哭。 十 菪笙死了,换来的是我成为宫中八十八谋臣之首,一百箱装满金银、珠宝、玉器,绫罗的箱子。 任意出入东宫,不用通报,直接面见太子,成为太子的贴身谋臣。 菪笙死后的许多日子里,我常坐在梧桐下的石凳发呆。 想着枋荀,想着菪笙。 叶子黄与黑,一声叹息,宫中四年,两人同居,同床共寝,清清白白。 我总是挣扎着接过掉落的梧桐叶,然后让其停留手中片刻,便让其回归尘土。 我终于懂得了枋荀所说的谋臣,首先要谋划自己,才能谋划天下。 那天,我终于将淬毒的匕首藏于衣袖,在太子侍卫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从背后扎进太子身体。 太子错愕地转身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神,我想他也明白了。 太子笑了,笑里含着的是无尽的怨恨。 侍卫的刀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太子怒问,为了一个女人,值?我开口道,值。 太子笑得更大声,值?一个连本王都不要的女人,值?我重复道,值。 太子哈哈大笑:天下,富贵,权利难道都比不上一个这样的女人?值?我重复,值。 太子又说,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会失去一切,包括将来成为真正智倾天下的谋臣。值?我依旧重复,值。 太子咬紧牙,嘴边已经渗出鲜血。他抬起手,我知道他放下手时,我便人头落地。 侍卫刀身的光芒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忽然想到了一件搞笑的事情。 我这个所谓的宫中八十八谋臣之首,不曾出过一谋一策,便要人头落地。 不,枋荀说,谋臣首先要谋划自己,才能谋划天下,跟枋荀一样,我这最后一谋,为的是自己。 眼前的画面忽然晃动起来,我知道我的头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 是的,菪笙,我喜欢你。菪笙,等我。菪笙,我来了。《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