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的故事——我的暴力史

曼珠沙华丶 · 发表于 2013-5-24 17:37

在当前时代，勇敢者的命运不可避免地只能是回忆过去的英勇业绩。
————《英雄梦》

上小学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是有一件事还记得：幼儿园里有个小孩，不知什么缘故，被别的孩子孤立，没有人同他一起玩，我就偏和他一起玩。我的叛逆和倔强仿佛与生俱来。

小学一年级，和同桌女孩打架，把她眼皮抓破了，她爸爸愤而上门告状。一天她生病没来，放学后我在她楼下喊她名字，问她为什么不来上课，她说她病了，我想表达一下慰问，搜肠刮肚憋出一句：“今天你不在，我很寂寞的！”

三年级因我太调皮，老师把我换到最后一排，同桌是一个残障女生，个子高大，轻度脑瘫导致半边身子行动迟缓，我常嘲笑她，骂她“脑瘫偏瘫”、“留级生”，还划了三八线，她一压线我就用圆规扎她胳膊，她每天都被我欺负得直哭，而我还洋洋得意。现在想来，良心颇为不安。四年级时我依然坐在最后一排，同桌换成另一个女生，我又想欺负她，可她也不是好惹的，经常和我干架，我掐她脖子顶在墙上，踹她，她在我手上脸上抓出道道血痕，咬我。后来她成了羽毛球运动员。我俩的友谊一直延续至今。

我和班里个子最小的男孩都喜欢一个公认气质最好的拉小提琴的女生，我们曾一起壮胆敲她家门，把在垃圾桶里捡到的塑料马蹄莲献给她。几年前我看到她和外籍丈夫以及儿子的合影作为模范家庭样板登在报纸上，她依然美丽。有一回放学后我和小个子打了起来，我用套在他脖子上挂钥匙的绳子往死勒里他脖子，他边嚎边用指甲死命抓我的手，我两只手背被他抓得血淋淋，露出了白色的骨头，最后我不得不松手，他的脖子上已经留下一道深深的紫痕。我俩相对破涕为笑，手拉手回家了。后来我手背感染，去医院换了好几次药才痊愈。这次打架让我明白，求生意志是最强大的战斗力，即使面对弱小的对手，也不可掉以轻心。

小学时我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三个抱团，以为是铁三角，不料小学毕业后就不再联络了。两人一个比我胖，一个全班最高（后来和我考进同一个大学，身高一米八八），我和他们都打过架。前者把我压在草地上抽我，我毫无还手之力。后者抱起我想摔我，我死缠他，隔着衣服咬他，他穿帆布外套，我把牙给崩了，然后我们俩休战，一起找我那颗可怜的乳牙。那时班里有一个富二代，常带来既新又贵的玩具，拥趸甚众，唯独我无视他。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捣蛋打架从不甘下风，终于有一次，我们俩干上了，结果两败俱伤，都破了相，从此相互假客套，尽量避免冲突。于是我明白了实力接近且互知根底的人其实最不容易打起来。从这几次打架看，那时我实际战斗力只处于中流水准。

到五年级，男生按照战斗力俨然已经分流，占据食物链顶端的有两人，一个是从外地新来的转校生，成了我同桌，比我们大两岁，学过几招功夫。小学时代，大两岁可是了不得的事，他已开始发育，个子很高，喉结凸出，一身腱子肉，初中流氓都不敢惹他。他身体素质过人，球踢得很好，没来几天就引起班里格局剧变，不少男生成为他的拥趸。一次我当众人面嘲笑他，他飞快给我来了个扫堂腿，让我跌了一跤，我正待发火，他却报以憨厚一笑。我们很快成了朋友。一次我们怄气，我打不过他，趁他离座时把他所有的教科书撕得粉碎，然后背着书包逃离学校。事后老师责令我把撕毁的教科书用透明胶粘起来，我胡乱粘一通，他哭笑不得。多年后我在路上遇见他，他已经比我矮了不止一头。

另一个是班里的刺儿头，愣头愣脑，身强力壮，照我妈的话说就是“跟只熊似的”，打架就是他解决所有问题的方式。我和他打过很多次，不知怎么，每次和他干架，我就像打了鸡血，特别狠，可能是我意识到自己在身体上明显处于下风，要在气势上凶狠才能弥补。而且还有一种想法：打赢他我就是最强的了。结果往往是我鼻子被他揍得鲜血横流，他衣服被我扯得稀巴烂。多年后我和他重逢，他告诉我他小学毕业进少体校，练柔道，拿了几枚省市级金牌，在全国比赛里三次输给内蒙古选手，退役后在健身房做教练，兼职保安。他身高一米八四，重两百斤，论打架，我也许依然不是他的对手，但有一件事却足以同他平分秋色——那就是胃口。一次我们俩相约去吃巴西烤肉，临行前我称了体重，用餐期间我们每人只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大口咀嚼牛肉羊肉猪肉鸡肉（一口蔬果也没吃）来把胃填满。回到家撒泡尿，打着饱嗝再次称重——你没看错——重了整整六斤。另一次飘雪冬夜，我俩吃烧烤，喝掉若干瓶二锅头，外加两箱啤酒（廿四瓶），胸中涌起不平之气，乱砸酒瓶泄愤，回家路上，我看到迎面走来一个青年，发型为我所不喜，上前当胸一推，他滑到在地，我用登山靴对着他脑袋重重踢一脚，他就躺那儿一动不动了。我沿路推倒几个垃圾箱，回家倒头就睡，半夜摸起来，对着电脑主机撒了一泡牛尿。次日接到他女友电话，说他昨晚当街打伤人，被联防队撞个正着，请进局子赔了千把块钱。

初中也许是平生打架密度最高的四年了。初中生血气方刚，满嘴脏话，拳头比小学重得多，却又不如高中容易致人死伤，因此打架就成了发泄睾丸酮和肾上腺素最好的游戏，而扳手腕则是一种区分实力的和平手段。初中时我精瘦，气力渐长，不知不觉间，扳手腕在班里已经所向无敌——我同桌除外，我们俩可谓棋逢对手，没有一次课间不是在扳手腕，其他男生只有旁观助威的份儿。从那时起，一直到大学毕业，我的体育科目总成绩没有下过九十分——所有项目全是满分，理论课交白卷，零分。大学时体育课选散打，自从我和老师对练时不慎把他裤裆扯破——不得不带回家让我妈帮他缝补——他就心有余悸，允许我不参加热身跑，乃至不来上课，只要参加考试并拿满分就行。也是从那时起，迄今为止，扳手腕除了遇到过一两个旗鼓相当的人外，从未遇过敌手——我的同桌也是如此。

那时我叛逆、脾气火爆，几乎无一日不打架，有时每天还不止一架，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因为当时我已经处于班级食物链顶端，照理说已没人对我产生威胁。可我手痒难耐，暴力基因在骨髓和血液里流淌。由于小学时常被高年级流氓拗分，让我意识到恃强凌弱是一种卑劣行径，所以我再也不会去欺负弱小，反而故意去挑衅脾气暴躁的男生，甚至挑战高中生的权威。可以说，我的青春期就是在一种暴力的氛围中度过的，那时玩的电子游戏是街霸，看的电影是《铁血战士》，看的漫画是《北斗神拳》，读的名著是水浒，读的地摊文学是大薮春彦，我们谈论起班里有人鼻梁被打断（我同桌干的），有人鼓膜被打穿，还有人把整把弹簧刀扎进别人的大腿，就像家常便饭一样语气轻松，这些事虽非每天上演，却绝不罕见，虽然不可能像《热血高校》拍得这么酷，打得这么假。

初中我因打架吃过三次校纪处分。第一次处分的来历值得一记。初二时，我在教学楼外打一个同校的高中生，那人高过我一头，本想恃强凌弱，不料被我顶在墙上无法动弹，边同我角力边尴尬地说：“力气还蛮大的。”我本不想轻易得罪高中生，所以没有出拳。但他挣脱不开，面子挂不住，抽出手打了我一记耳光，我火了，对准他肚子几拳就把他打瘫在地。周围有人劝，念在做人要留有余地，我就放过他了。没想到我打高中生的事传到高中流氓耳中，他们极其不爽，约我出来谈判，我就去了。他们五六个人围着我一个，说我破坏了规矩，不给他们面子，向我勒索，被我打的高中生也在，他又抽了我几个耳光作为报复。我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姑且答应他们第二天给钱。回到教室后我越想越来气，向人打听被我打的那个高中生的班级，一怒之下走到他班里，径直走向他，他大概以为有同学们撑腰，不必怕一个初二小鬼，看着我走近，依然满不在乎坐着。我冲上前摁住他劈头盖脸饱以老拳，周围人先是一呆，然后才开始拉架，我双手被拉住，又用脚踹他，把课桌都捣翻了。这件事惊动了校长，我和他双双被请进校长室，他鼻青脸肿，语无伦次，声音都在发抖，模样颇为可笑，我说了被勒索之事，然后老老实实低头认错，校长送给我俩每人一张校纪处分。自我开打高中生之先河，我同桌也不甘示弱，和另一个高中流氓对殴不落下风，那个流氓高三时成为全校的“大哥”。我和同桌也打过一次，他的拳头很重，不逊于我，我落得变成“熊猫”，他则鼻血横飞。后来去他家，他爸问我：“听说你们打架，谁赢了？”我说：“随便玩玩，不当真的。”他爸说：“男人就要会打架。我从小教育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还击。”我未谨遵他教诲，乃至后来发展成“人不犯我，我挑衅人”的暴力人格。

我在大街上经常旁若无人大喊大叫，有一次骑车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故意冲着司机耳朵大吼一声，他一定受到严重惊吓，因为他气急败坏开车把我逼停，冲下车就打我，我人小力弱，打不过他，可他的拳头挥空得多，落到实处的少，我就和他死缠烂打，打着打着打进了路边的治安岗亭。他先向警察讲述了经过，警察问我时，我说我的手表带被他扯坏了，要他赔一百。司机冷笑，并不肯赔，我就耍无赖，一会儿说头疼，脑袋被他打坏了，虚情假意问他要是去医院检查会不会耽误他工时，一会儿又让警察给我爸打电话，说我爸认识公安局长（咱从小也敢拼爹，虽然是胡扯），警察情理上明显偏向司机，对我说：“你别闹了，这件事是你不对在先。”却对我耍无赖无可奈何。这时来了个老头，自告奋勇说看见司机打我，说大人怎么能打小孩呢？这可帮了我和警察的大忙了！警察顺势说服司机赔给我一百块钱，我对司机笑说：“今天你算白做了！”司机愤然离去。那时的我就是这么顽劣的。

一天放学，一辆带着人的自行车把我撞了一下，他俩下车，说我把他们的自行车撞坏了，要我赔钱。我赤手空拳面对两个成年流氓，自然无能为力，于是自认倒霉，掏口袋打算乖乖给钱。那阵子流行一个“划地皮”的游戏，将小刀扔出，插进泥地里，然后沿着刀锋划线瓜分地皮。我在家里翻出一把镶柄折叠水果刀，天天随身携带。我一摸到那把刀，立刻改变了主意。当时我想，是亮出来直接威胁好呢，还是猝不及防偷袭好呢。对方有两人，偷袭了一个，却防不住第二个。于是我亮出水果刀，问：“这个要不要？”其中一人居然傻乎乎伸手说：“拿来！”我一刀挥出把他手划破了。他破口大骂，朝我扑来，我把刀捅向他，那一瞬间我的手感到了阻力，以为刀会折，不料竟直接捅进他肚子。他捂着肚子蹲下，我转身就跑，另一个人也没有追上来。那几天我每晚都看报纸，看看有没有人被捅死之类的新闻，还准备了应付警察盘问的说辞。此事让我清醒认识到，空手夺白刃只是小说电影里才有的把戏，在现实中一定要尽量避免和持刀者正面交锋。从那时起，我不再随身携带刀具，一直到高中才又重新带刀。

有一件事可能是我打架生涯中的转折点，在此之前，我的打架都是小儿科，是怄气，是漫无目的的胡闹，在此之后，我才步入正轨，认识到打架的目的只有一个：打伤乃至打死对方。初二暑假，我和朋友去公园钓小龙虾，不料那里盘踞着数十个流氓，其中一个问我们要钱，朋友摸出两块钱给他，我说：“不要给！”拉着他大步流星往河边走去，突然一个人从后面拦腰抱住我，另一人迎面向我跑来，朋友见势抱头蹲下。抱我那人是矮个子，我肘击他，转身用膝盖点他，勾拳重击，刚把他放倒，我后脑就捱了一下，摔倒在地，一群人把我围在中间群殴（事后查出有二十个之多），我抱住头部，被踢得也并不觉疼痛，只听得周围熙熙攘攘，有一个声音说：“让开让开，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他拉开我保护头脸的手，只见一只皮鞋尖猛地向我眼睛砸来。那人对准我的脸猛踢几脚。不知过了多久，我勉强睁开肿成核桃的眼睛，爬起来，一咬牙，从咬肌连着脑袋一阵钻心痛，眼前一黑，又倒在地。朋友扶我起来，我瞪那领头的，他说：“看什么！还没捱够打？”我说：“我记住你。”他拍拍自己脸，说：“你给我记牢点。”周围很多人站着看热闹。朋友送我回到家，家人报警，大哥领着我冲到花园，还剩几个男女坐在凉亭里没走，我说：“就是那个戴耳环的。”大哥大步上前，揪住他头发一拳撂倒，他的同伙居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欺软怕硬到这地步也挺少见。那流氓不敢还手，只是一个劲抵赖，我说：“你这张脸我记得最牢。”警车把他们带走了。事后得知，他们是技校生，那个矮个子肋骨被我打断了，最后只抓了五个领头的，其余全放了。我家在局子里有人，用电警棍狠尅了他们一顿，五家人总共赔给我九百块钱。我的视力由于这次受伤直线下降，眼球里的血块过了半年才彻底消失。这件事给我最大的教训就是，打架绝非儿戏，要么别打，要打就要拼个你死我亡。从此，我买了哑铃，定期进行力量训练，并开始学习拳击（后来兼及散打）。我并不为比赛，因此不重视高级步法和组合拳，只是把基本功——出拳的力量、速度、平衡——练到位，再配合一身蛮力，就够了。事实证明，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从此以后的打架，我再也没有吃过亏。

我的初中和高中是在同一所中学念的，然而上了高中，不知何故，身边氛围焕然一新，男生不再以打架斗殴和说脏话为标榜。原因想来一是已过生长发育最旺盛的阶段，血气稍敛，二是拳脚渐重，容易打出事故，三是不再被流氓欺负，反抗心减弱，毕竟是重点中学，前辈流氓或毕业，或备考，新兴流氓则恃强凌弱，多以初中生为目标。不要以为重点中学的流氓比技校逊色，恰恰相反，技校流氓虽多，只是乌合之众，重点中学的流氓相对有头脑、家境好、人脉广、路道粗，一呼百应。我的同桌考进了另一所重点高中，当时我的战斗力处于全校食物链的顶端，但我看不惯流氓专捏软柿子，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们也惧我三分，井水不犯河水。打篮球时偶有冲突，也只是推搡了事，我不下狠手，对方也从不敢还击。所以高中时在学校内动手的机会少之又少，不多的几次群架我也没有参与。那时我的兴趣已从单纯斗殴转向破坏，这个嗜好一直持续到近几年才有所收敛。

所谓破坏，范围甚广，不一而足。简言之，就是用大喊大叫或暴力打砸等方式来宣泄胸中郁郁不平之气。用法律术语来说，轻则“扰民”，重则“寻衅滋事”。当时年轻气盛，气焰嚣张，完全把法律道德抛在脑后。走在街上，每每手持酒瓶，放声高歌，怪叫连连，喝完后把空酒瓶砸得粉碎，每当我借酒发作，不但路人避之不及，连同行的哥们也都远远跟着，假装不认识我。哥们给我起绰号叫“铁牛”，认为我像黑旋风一样蛮不讲理，不问青红皂白，只会滥用蛮力。在高中时我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进大学后没人管束，更是到了无日不喝、逢喝必醉、每醉必闹的地步。

我从家找出一把切冻肉的刀，刀刃长约廿厘米，刀锋呈锯齿状。有一阵子我把刀放进书包随身携带，既不为行凶，也不图防身，而是专门用来破坏公物。锯齿状刀锋杀伤力不大，破坏力却堪称一流。利用课余时间，我锯掉了课桌的两个角，在学校墙壁上刻字，把停在路边的轿车划花，全仗此刀。和所有不要命的高中生一样，我飙车飞快，有次撞在一辆急刹车的出租车尾部，司机下车查看，想勒索我，我恨他明明急刹车却反咬我，三拳两脚就把他打翻在地，被路人围观，我无路可逃，警察也赶来了。当时我书包里还放着刀，幸好警察没有搜身，我当场向司机赔礼道歉，主动赔了两百块钱了事。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带刀上街，我认识到，刀出鞘必伤人，而不出鞘不但无用，反成累赘，望年轻朋友引以为戒。

大学四年酗酒，不但拉出的屎带着浓烈酒臭，连挖出的耳油都散发出阵阵酒香。记忆也留下无数空白，反而不如高中清晰。有个例子足以说明酗酒对记忆的影响。大三时我考出驾照，时常驾车外出，后来觉得开车不能喝酒，就不开了，据说驾驶技能一旦掌握就不会忘记，顶多生疏，可是几年后我在青海再次开车，却发现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不但换挡分不清，仪表盘读不来，连离合器也认不出了。我不去上课，有时也不参加考试，大二以后独自住到校外，以致学分不够，只得延期毕业。其他同学毕业那天，一个朋友对我说：“虽然我毕业了，但我觉得我这四年才是白混了，远不如你丰富多彩。”旁人看来丰富多彩，其实冷暖自知。

刚进大学那会儿我就劣性毕露，成天在宿舍里把摇滚乐音量调到最响，跟着乱吼乱唱，室友提出意见，我不理不睬，他们敢怒不敢言，平时就都不呆在宿舍里。当时我的人生观愤世嫉俗：人总有一死，死后万事空，活着只要高兴，随便做啥都成，去他妈的伦理道德，暴力才是解决问题的终极手段，国家之间都是如此，更何况人？犯法不被抓到就不是犯罪，有偿命的觉悟，随便杀人也无不可，再往深里说，人类灭亡是迟早的事，宇宙毁灭是必然，不如对一切都抱无所谓的态度，真正的乐观源于最大的悲观。

于是我放浪形骸，怒火变得透明，连破坏本身都成了玩耍，我走到哪，哪就是舞台，看客就是观众。我表演，酒精是道具，我戏弄观众。我在课堂上吼叫，砸啤酒瓶，在教室里当众小便，不顾老师和女生的愤怒边抽烟边考试，都是恶作剧小把戏，讽刺的是，那次考试是《思想道德伦理》，我居然考了九十分。我从横亘在地铁工地巨大陷坑的细钢筋上走过，下面布满向天直插的尖锐钢筋。我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地沿着一根绳子从十一楼窗外滑到地面。飙自行车撞上轿车人飞上天转了三百六十度。好奇尝过自己的屎，味道不赖。活吞过一条蛞蝓，过了很久喉咙里还像噎了一口浓痰咽不下去。从朋友醉酒后的呕吐物里找出尚未消化的香菇吃掉。圣诞节醉倒路边半夜醒来屁股冻得失去知觉。我把酒瓶砸碎在操场看台上不让别人坐。把嚼硬的香口胶吐在陌生人脸上。把整排自行车全部推倒。半夜喝醉后躺在马路中央。我用石头把沿路商店的玻璃门面砸得粉碎。我和哥们把停车场的轿车砸得稀巴烂，警报声四起，我对惊恐的保安说：“没事，保险公司赔。”他眼睁睁看着我们扬长而去不敢阻挠。我赤手空拳击碎教学楼玻璃，割破手指，浑身血迹斑斑爬上天台给一群学弟学妹唱歌讲故事。我踢开电箱的锁，拉断电线，让大半个校区陷入黑暗。把宿舍底楼铝合金栏杆全部拗断。喝醉走进不知名居民楼里大喊大叫踱步砸门闹了大半夜，邻居竟都不敢响，最后门终于开了，一个满脸疲惫的瘦弱男人既怨恨又胆怯地问：“你到底要找谁？”许多事我反复做，已成惯例，哥儿几个早已见怪不怪，把我的乱吼乱叫、砸碎玻璃、随地小便、踢翻垃圾桶、推倒自行车，统统称作“老一套”。

你一定奇怪，我这么可恶，怎么没吃人教训呢？我倒要问，要是你碰到这么一个撒泼醉汉，身高一米七八，臂展一米九多，体重一百七十来斤（在大斌网远不算壮。。。），长发披肩，胡子拉碴，一身蛮力，动辄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你是想上前教训他一顿呢，还是躲得远远的不惹为妙？说到蛮力，也许是天生的，大学时我去健身房锻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酒醒后常两腿发软，但是深蹲还是有一百六十公斤。工作以后，有回和两个哥们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吃自助餐，从下午五点半吃到晚上十一点，喝掉清酒不计其数，期间去厕所抠喉咙把胃里的酒菜全吐光，再回到座位大吃大喝，如此凡三次，颇有罗马帝国腐败之风，直到店打烊了我们才离开。我饕餮餍足，拉着一根手腕粗细的铁栅栏舒展筋骨，大喊一声，硬生生将其崩断，哥儿几个无不惊讶，说：“你被酒精冲破了穴道。”打车回家，一路上我都在和哥们抱怨“我手都破（念pe4）了”，到目的地，我指责司机绕远路，司机让我们下车，钱也不敢收。第二天醒来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发短信告诉哥们，他回我：“你都吐了三回了，还有脸说饿！”扯远了，咱们继续聊打架。

大二时，放荡不羁也让我吃过一次苦头。当时我站在宿舍阳台上喝得烂醉，把啤酒瓶往道路中间扔，吓唬过路学生，有两个男人骂我，我也骂他们，没想到他俩找上门来，一高一矮，矮的那个还比我高半头。我懒洋洋坐在桌子上，手插口袋里，任由他们打骂，完全不觉得疼，其中一个抡起椅子砸我，我才清醒过来，那两人已经骂骂咧咧出门了。我提起一个空啤酒瓶，一个围观的同学说：“别冲动！”我追到楼梯，喊他们上来，相对矮的那个说：“你还欠揍是不？”三两步跨上来，我抡起啤酒瓶作势要砸，他抬手格挡，见我没砸下去，手放下，人往上一蹦，好机会！我对准他额头用力砸下去，一声爆破，手中的啤酒瓶顿时粉碎，玻璃四溅，好一个百威防爆瓶！质量就是好！他双手抱头，神志不清，摇摇晃晃已经站不稳了，我拉他起来，勾拳痛打他腹部，余光瞄见高个子冲将上来，我一脚将他踹下楼梯，倒在高个子身上，高个子扶着他落荒而逃。我乘胜追击，有认得他俩的人说，是体育生，住在某宿舍楼，我就带了一群人，去那楼里挨户搜查，却无所获。回来后被宿舍管理员阿姨大骂一顿，我只好老老实实把楼梯上的碎玻璃扫干净。我是在三楼砸的酒瓶，玻璃渣一直溅到四楼。

打架头一条诀窍是一句老话——先下手为强。要么索性别动手，别人挑衅你，激怒你，侮辱你，你无视，或者干脆让一步，陪个不是，别人自然也就消气了，或者转移到另外的人身上。但年轻人血气方刚，不是人人都有韩信的气度，人前不愿低头，岂肯甘心受辱？一年冬天我和朋友在一家小馆子吃火锅，店里只有两桌人，邻桌四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搅了我的酒兴（正如我常常搅了别人的兴一样），其中一个看到我在看他们，就瞪大眼睛威胁我：“看什么看！”。我结完帐，对朋友说：“我看他们不爽。”朋友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你只管走，咱们在那个地方碰头。”他会意，先一步离开餐馆。我提起桌上的尚未冷却的腻着一层羊油的火锅汤底，哗地全扣在之前瞪我的那人头脸上，烫得他哇哇直叫，意欲窜起，却被桌子挡住，仰面向后跌倒，汤锅也打翻在地。另外三个都呆了。我飞也似奔出餐馆，一口气跑了很远，在寒风中顿觉心旷神怡。回想起来，要是他们先扣我帽子，我也难以逃脱。一次，我在家附近拉面店吃饭，来了两个青年，用手机外放网络歌曲，开得很响，我最讨厌网络歌曲，让他们关掉，他们说：“管你什么事？”我一声不吭，等他们吃完，跟着他们走出拉面店，当走到一个小巷，我从背后偷袭，用手臂勒住左边一人的脖子，在他脚后跟一绊，把他仰面放倒，朝他脸上猛磕一脚，他脸颊立刻出现一个鞋印。再看另一人时，居然丢下同伴独自逃跑了。我好气又好笑，拍屁股走人。

说到以少敌多，想起一次不知该不该叫群架的斗殴，我方三个人，对方有十来个人，而且我方三个人里，只有我和我哥们俩冲锋陷阵，剩下一个文弱书生提着酒瓶呆呆观战。我们仨在超市买了几瓶啤酒和白酒准备去吃饭，路过一家餐馆，我不留神踢到餐馆门前蹲着的一个醉汉，那醉汉站起身指着我骂，我们不理他，继续往前走，不料从餐馆里鱼贯冲出十来个人把我们团团围住，我哥们比我还气盛，咬开啤酒瓶盖，仰脖灌了一大口，把剩下的酒哗哗倒在地上，眼见酒瓶快空了，他往台阶上一扣，啤酒瓶断成两截，变成一把锋利的武器。他飞身往对方眼睛上扎，却在半空中被人拦下，我急了，正待冲上前，被三五人拦腰抱住，我就地一滚，所有人滚作一团，我抓住压在我身上的家伙的脑袋，对着他耳朵就咬下去。我哥们把压在我身上的人踢开，我一跃而起，见我哥们一个眼圈已经被打青，不由怒从心头起，我哥们指着第一个醉汉喊：“废了他！”那人估计酒惊醒了，拔腿就跑，我和哥们两个人突破重围，拔腿就追。追过两个街口，我哥们蹲下跑不动了，我拍了他下肩膀，紧追不舍，终于在一个小区门口逮住那个家伙，迎面就是一拳将他打翻在地，再要打时我被两个保安拉住，他坐在地上，脸色刷白，估计累坏了，动弹不得，我挣脱保安，突然手腕被人扣住，一个便衣大喊“警察！统统蹲下！抱住头！”好吧，然后又是老一套程序：搜身，坐警车，进局子，录口供。除了我哥们眼圈被打青，无人受伤，警察考虑到双方都是学生，建议对方赔钱了事，磨了半天，赔了四百。对于没有废了那人，我哥们至今引以为憾。

忆当年，大伙儿去打篮球，到球场后却发现已被人占领，我就扛着廿八吋破烂老坦克去清场，一脚把别人的篮球踢飞，然后抡起自行车，见人就砸，趁他们作鸟兽散，大伙儿就开始打球。若有人不服，跟我动手，我就用车抡他，把他抡倒在地往死里抽，大伙儿不得不来拉架。那时的我，身强力壮，狂妄无比，视人命如草芥，杀人作笑谈，遑论打架？一次我骑车借道，同一辆拉客的摩托车擦了一下，摩托男破口大骂，我下车径直走向他，一巴掌按在他头盔上，把他连人带车掀翻在地。我骑他身上重拳捶击，打得他头盔破裂，满脸是血，回头却发现自行车被协管扣住了，只得等警察来，坐警车进局子，做笔录，摩托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号称从未被人这样打过，点烟时手颤抖不已。最后我赔了一千块钱了事。这样的事发生过五六次，为此损失了几千块钱。也有几次我打伤人后溜之大吉，事后完全没被追责。最后送一句话给热爱打架的年轻朋友，无非就是八个字：胆大心狠，打完就跑。不然就等着破费吧，严重的还会被刑拘，那可就亏大咯。噫嘻！二十年暴力生涯，荒唐不经，此文所载，十不存一，聊以自娱。

哥儿几个看后评价如下：

1：真人真事。
2：对我来说都是些陈年老段子和亲身经历而已哈哈
3：你的暴力史不是区区文字可以表达的。。。